老張坐在角落里,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的。
他的嗓音很低,像含了一口痰:“我想找個伴……”文章源自懂愛網(wǎng)-http://www.motor-park.com.cn/49295.html
妻子走了快二十年,原來有工作,日子還好打發(fā)?,F(xiàn)在退休了,二十四小時面著墻,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,就快憋出病來了。
他學(xué)隔壁老頭,去廣場耍太極,就在那里,認(rèn)識了徐姨。
徐姨不老,才四十三歲。
但徐姨命苦,丈夫十年前病逝了,唯一的兒子又車禍身亡,白發(fā)人送黑發(fā)人,眼睛都快哭瞎了,身體也漸漸垮了。
老張用眼角瞥了瞥三個孩子:“你看這徐姨,一個人怪可憐的,我跟她一起,還能搭個伴……”
“爸,您都多大個人了……”老大首先站了起來。
爸爸今年都六十四了,說得不好聽,半截身子都入土了,怎么還想著這些事,什么孤單寂寞,這么多年都熬過來了,臨老還要入花叢?
再說那徐姨,雖不是年輕小姑娘,但足足比爸爸小了二十來歲,左鄰右舍怎么看,這不是老牛吃嫩草么?
老二見老大不同意,趕緊接著表態(tài):“爸,那徐姨,跟我們差不多歲數(shù),這聲媽,我們可叫不出……”
“也沒讓你們改口……”老張懦懦地道。
不知何時開始,他有些怕這幾個孩子了。
原先,他們都聽他了,現(xiàn)在,他連自己的事都做不了主。
老張懷著最后一點(diǎn)希望,把目光向小女兒投去。
都說女兒是爸爸的小棉襖,這老三從小乖順,長大也跟他最親,或許,她會幫自己說句話……
但老三卻說:“爸,你要找老伴,我們不反對,但這徐姨,年紀(jì)輕不說,家里連個親人都沒有……”
行吧,行吧,這下,老張全明白了。
徐姨在百貨大樓做保潔,一周只休一天。
這一天,就是老張的節(jié)日,他清早買好菜,邀徐姨過來吃飯,兩個人搭張桌子,一葷一素就是一餐。
鄰居們都知道這事,有人笑話,有人撮合,但那撮合里,也有笑話的意思。
“老張,你這是一枝梨花壓海棠啊!”隔壁屋的老謝,每回見他都這么說。
說就說吧,都快入土的人了,還介意這?
人嘛,一上了年紀(jì),就不比年輕時了,年輕人有奔頭,有希望,有重來的機(jī)會。
老年人,可什么都沒有了,就只有這么一點(diǎn),一眼望得到頭的晚年。
孩子們連這點(diǎn)晚年都不給他。
三個孩子在這天闖進(jìn)來,他們商量好了,選了吃飯的時間,菜剛上桌,他們就掀翻了桌子:“你不嫌丟人,我嫌丟人!”
徐姨呆立在一旁,走也不是,留也不是。
老張不愿在徐姨面前低聲下氣,就扯開嗓子沖孩子們喊:“你們是要造反嗎?”
他們并不怕他。
二十年前的老張,正值壯年,掌握著一家的經(jīng)濟(jì)命脈,發(fā)起火來如雷貫頂,把孩子們嚇得大氣不敢出。
但如今可不同了,老張老了,退休了,他養(yǎng)不起任何人了,在這個家,到處都是他的債主,誰都配兇他兩句。
老大毫不膽怯地跟他叫板:“你要非娶這個女人,我們就敢造反……”
老二越過父親,走到干瘦的徐姨跟前,老鷹抓小雞似的,用粗壯有力的手指,嵌住她的肩膀:“你快給我滾出去!”
老三有點(diǎn)不忍,上前去勸住了二哥,又跑到爸爸跟前,拿出一張感情牌:“爸,你怎么能把這個女人,叫到家里來呢,這兒是媽的房間啊……”
她指了指墻上的那個女人,那張臉是保鮮的,嘴角永遠(yuǎn)笑盈盈的,丈夫已經(jīng)滿臉皺紋,她還是年輕的模樣。
一晃,已經(jīng)二十年了。
二十年來,妻子就在那里,不動,不怒,不慍地,聽過他多少心事。
老大要結(jié)婚,家里拿不出像樣的彩禮,他去親戚那里借,受盡了冷嘲熱諷,才湊夠了一屋子的電器錢。
老二在外面打架,把人的頭打破了,他去醫(yī)院賠錢道歉,對方叫了七八個人,差點(diǎn)沒揍他一頓。
老三最不省心,談了幾個對象,不是人品有問題,就是游手好閑沒能耐,急得他那幾年,沒睡過一個踏實(shí)覺……
這些心底話,他只跟墻上的妻子說過,她是最懂他的。
他料想,若她在時,怕是會同意徐姨進(jìn)門??扇羲冢帜睦飼J(rèn)識徐姨……
孩子們吵吵囔囔,鬧成了一團(tuán)。
一桌子飯菜掀翻在地上,盤子摔得細(xì)碎,老二把電視都砸了,他說:“你不把這個女人趕出去,大家都別想過了……”
老張就在這樣的喧鬧中,緩緩地倒了下去。
徐姨是第一個看見的,她一個箭步?jīng)_過去,扶住下墜的老張:“老張,老張……別愣著了……快送醫(yī)院啊……”
三個孩子這才慌了,七手八腳地把人抬出去,攔了一輛車,直送醫(yī)院。
高血壓,受了刺激中風(fēng)了。
醫(yī)生過來批評家屬:“不知道老人有高血壓啊?還要讓他受刺激……”
孩子們都低著頭,沒人敢接話。
事實(shí)上,他們的確不知道,老張有高血壓。
老張對孩子們,不曾訴過一句苦,早在他沒退休前,就查出了高血壓,但他不愿意讓孩子操心,各有各家,都不容易,就一直瞞著他們。
今天這么一來,孩子們心里,倒盡是愧疚了。
老三最先開口:“我們今天,是不是太過分了,爸爸這些年,的確不容易……”
老大老二沒說話,但看徐姨的神色,已經(jīng)柔和了幾分。
醫(yī)生說,這次搶救回來了,至少得住半個月,家屬得留一個人照顧。
徐姨說:“我來吧,我來吧……”
從老張家到醫(yī)院,她把眼睛都哭腫了,她這個苦命的人啊,丈夫走了,孩子也走了,這天大地大,她一個親人都沒有,好不容易遇上老張,老張又病了……
這回,誰都不再叫她滾了。
他們這才陡然意識到,不僅爸爸需要一個伴,他們,同樣需要一個女人,來照顧日益老去的父親。
那女人平時能解悶解乏,待到有個三長兩短,那就是救命的恩人。
孩子們再好,又哪能陪在身邊?誰不要上班?誰沒有自己的家?
可是……算了,千言萬語,得等老爺子出院再說。
半個月后,老張出院了。
老大和老二工作忙,只有老三來接父親出院,上車的時候,她心頭微微一顫,這才半個月的功夫,徐姨的肩胛骨都瘦得聳起了。
那天,父女倆進(jìn)行了一次徹底的談話。
女兒說:“爸,我們兄弟幾個商量了,你要跟徐姨在一起,我們也不反對了……”
老張突然如釋重負(fù)。
他突然想起,好多年前,他最終同意女兒那樁不理想的婚事時,女兒的心里,是否閃過同樣的欣喜……
你看,生命都是輪回的,人老了,又要做一回孩子,只是這孩子,卻是滿臉皺紋,流著哈喇子討人嫌的。
父女倆開誠布公地談了很久,女兒問起父親的病,又一遍遍地囑咐他,以后有什么頭疼腦熱,可千萬不能再瞞著后輩。
父女倆又聊起了老三家的情況。
老三的孩子,今年也讀初中了,丈夫又是個游手好閑的,一個月工資不夠三千塊,還要抽煙喝酒……
難啊,都難……
說到這里,老三忍不住抹了把眼淚:“爸,你理解我們就好,我們兄妹三個,沒一個大富大貴的,二哥家連房子都沒有,你說這徐姨,現(xiàn)在才四十出頭,我們得照顧她多少年啊……”
老張心里一咯噔,原來,女兒這話里,還藏著話呢。
徐姨在,他有個好晚景,但他走了,徐姨怎么辦呢?
她沒有自己的骨肉,進(jìn)了這個門,他的孩子們,就要替她養(yǎng)老……
要是沒病沒痛,頂多添雙筷子添個碗,要是病了呢,誰又愿意出錢出力呢?
這大半年來,他光想著自己,怎么就沒替孩子們和徐姨想過呢?
午后的陽光,一寸一寸地挪到房間里來,老張和女兒面對面坐著,彼此都到了動情處,眼眶里泛著淚。
老張終是把徐姨送走了。
為了徐姨,也為了孩子們,他從銀行里,顫顫巍巍地取出了兩萬塊錢,讓徐姨拿著,就當(dāng)這段時間的補(bǔ)償了。
徐姨接過錢,也不說話,眼淚卻像開了閘的水,洶涌地沖刷著臉上的皺紋。
她才四十幾歲,可看上去,卻像快六十的人了,黑,瘦,臉上還嵌著被生活狠狠欺負(fù)的人,獨(dú)有的老實(shí)巴交和可憐勁。
她打包好行李,搬出了老張的家,跟她來時一樣,院子里的人,又在指指點(diǎn)點(diǎn)了。
老張叫了輛的士,把徐姨送上車,他自己就不去了,心里不落忍。
這都是些什么事啊!都怪自己,前二十年不都苦過來了嗎?怎么都快入土了,還要尋個伴呢?差點(diǎn)害了孩子們,差點(diǎn)害了徐姨。
他又忍不住想,要是他有點(diǎn)錢,或是孩子們有點(diǎn)錢,不需要操心養(yǎng)老,事情又會不會是這個樣子?
過了一會,他又忍不住苦笑,還想這些干什么呢?
耳順之年,就算今天中了彩票,明天都未必有命來花。
不想了,不想了,他得回去做飯了。
徐姨走了,他得照顧好自己,死了倒還好,萬一沒死,像上回那樣躺醫(yī)院里,可不得把孩子們累苦嗎?
老張彎著腰,一步一顫地走回房間。
老年人的屋子,是有股老人味的,腐朽,陳舊,沒有生命氣。
從今天起,他就要伴隨這股老人味,一寸一寸地,熬完他的老年光景。
